
文/楊耀健
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載《四川戲劇》2021年12期。是作家王雨根據(jù)自己創(chuàng)作的由重慶出版社出版的熱銷同名長篇小說改編,小說參評了茅盾文學獎,獲重慶市五個一工程獎,出版了英文版,改編拍攝為32集電視劇。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擷取了小說之精華,以生動精彩的具象描摹,再現(xiàn)了“湖廣填四川”那一段急劇動蕩、色彩斑斕的歷史,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受到學界和讀者的好評。
明末清初戰(zhàn)亂不斷,四川慘遭蹂躪,十室九空,康熙皇帝下詔移民填川,以挽頹勢。福建籍客家女寧徙與夫君常維翰應詔入川,歷經千難萬險,終于在四川省重慶府榮昌縣扎下根基,置業(yè)發(fā)家,參與天府之國的重建。這不僅僅是講述移民故事,也是一種精神象征,一種曾激蕩過“巴山蜀水凄涼地”人生奮斗的激情。這種激情經過歲月的風霜,濃縮成一種復蘇四川的奮發(fā)、勵志的形象,猶如長明燈一般閃耀在后人的心中。
填四川與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是中國移民史上的重大事件。填四川是國家行動,這么重大的題材,豈可無戲。王雨喜愛京劇,從小就愛看厲家班的京劇。為創(chuàng)作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他查閱了30余部經典及新編歷史京劇劇本,多次向京劇界人士請教,請名家指點,五易其稿。由初稿的傳統(tǒng)京劇劇本寫法,改為了當代京劇劇本寫法,抉隱發(fā)微,進行了二度創(chuàng)作。
一、精編精選,詳略得當
常言道,“劇本,一劇之本”,劇本的重要性可見一斑。由于原作敘事規(guī)模恢宏,時間跨度大,既要大事不虛以歷史事實為依據(jù),又要小事不拘以適應戲劇人物和故事的呈現(xiàn),還要考慮京劇藝術的表演特性,這在客觀上增加了編劇的難度。
所幸,王雨既是著名小說作家,也是知名劇作家。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就創(chuàng)作了獨幕話劇《鮮花獻給誰》,后應峨影廠李佳木導演邀約,他改編為了電影文學劇本,峨眉電影制片廠搬上銀幕,定名為《年輕的朋友》公映。近年來,他除小說創(chuàng)作外,也創(chuàng)作話劇和電影劇本。話劇《開埠》重慶市話劇院朗讀公演,場內爆滿,深獲好評。劇本在《四川戲劇》發(fā)表后,獲得田漢戲劇獎。電影文學劇本《產房》獲“重影杯”一等獎,已搬上銀幕公映。電影文學劇本《英特耐雄納爾》發(fā)表于2021年3期《中國作家》影視版,上了封面。電影文學劇本《十八梯》獲國家電影局拍攝批號,正籌拍電影。正因為如此,王雨駕輕就熟,在二度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可圈可點。
《填四川》原著為26萬余字的長篇小說,此劇本刪繁就簡,突出重點,以小見大。全劇文本1.4萬余字,擇主要故事,不求面面俱到,惟求寫好人物。作者要體現(xiàn)的,不是斷代史,而是中華民族沉淀下來的自立自強精神。
在京劇文本里,作者舍棄了原作中的某些枝節(jié)。如閩西客家移民寧徙故土難舍、沿途露宿風餐、千難萬難。又如怎樣插占田畝,如何完稅,康熙朝之后的雍正朝又制定了哪些新政策等等。解說起來費口舌,作者采取人物唱詞、道白予以簡化。
據(jù)《四川通志》記載:“蜀自漢唐以來,生齒頗繁,煙火相望。及明末兵燹之后,丁口稀若晨星。”對于當時四川的現(xiàn)狀和移民的艱辛,怎樣反映?作者獨具匠心,僅以第一場《遇虎》就可見一斑。且看,寧徙和夫君常維翰等移民艱難行走山道,突遇老虎,驚魂未定,又遇飛人劫走幼子。既驚險有懸念,又將天府之國的衰敗、荒涼在短短一場戲中得以展示,還呈現(xiàn)了有武功的寧徙唱念做打之京劇藝術。
客家人生性志遠好動,自東晉“五胡之亂”始,歷經五次大遷徙,成就過不少驚天地、泣鬼神的偉業(yè)。客家人入川,對于四川的改變是巨大的。大批客家移民的到來,促使了四川人口和農業(yè)等的復蘇,他們帶來了苧麻、生豬、折扇等等,還帶來了客家人的風俗、文化,至今在四川流傳。至于如何表現(xiàn)客家人的勤勞能干,劇本第八場《敘舊》作了演繹。寧徙立足于榮昌縣萬靈寨,由插桿占地,白手興農,到開辦絲綢、夏布作坊,從興辦煤礦、轎行實業(yè),再到將經商觸角伸到重慶、成都。種種業(yè)績的拓展,頗具代表性地集中表現(xiàn)出了前赴后繼的移民們,如何填川、實川、富川,促成了四川經濟、文化的恢復、發(fā)展和繁榮。其間,還通過寧徙的父輩和子輩入仕做官,反映雍正皇帝如何承繼康熙遺策,以及出現(xiàn)的問題,寫得呼應有致,開闔自如。
二、劇情緊湊,有張有弛
京劇劇作要求具有高度的觀賞性。《填四川》京劇劇本是一部情節(jié)引人入勝之作,全劇緊湊,高潮迭起。
四川荒蕪告急,康熙頒布“填川詔”。寧徙艱苦跋涉離閩赴川,落戶榮昌縣萬靈寨,在圈地里挖得兩壇金子,引起官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寧徙的夫君常維翰擔任縣把總歸來,還來不及與寧徙重溫舊夢,即遭誣告被綁上殺場,懸念重重。
京劇劇本《填四川》除以寧徙的經歷為主情節(jié)線外,還設置了寧徙父親寧德功進京面圣、常維翰發(fā)配充軍、寧徙與趙秀祺的恩怨、寧徙與發(fā)小宣貴昌的爭斗等副線。
作品在生動的社會環(huán)境描寫中,在懸念四伏的故事推進中,將入川遇險、官匪橫行、斗智斗勇的場面寫得恢弘壯闊,可謂得古典戲劇之神韻。作者在情節(jié)安排方面,還善于在合理中出奇,常光蓮與趙庚弟雖然越過了兩個仇家不通婚的藩籬,大婚之日卻發(fā)現(xiàn)是同胞兄妹,樂極生悲。
《敘舊》《思君》兩場,寧徙與鄰家女共話桑麻,思念丈夫述兒女情長,恰如高潮之間的間歇,平緩而溫馨。這些間歇帶來的節(jié)奏變化,內涵是豐盈的,對比是強烈的,變化是符合邏輯的,起著擴展外象、延伸內視的作用。
以細節(jié)感人,以情動人,是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追求觀賞性的主要手段。這部戲在細節(jié)處理上有聲有色。我們知道,細節(jié)的真實是構成細節(jié)的前提,沒有真實就無從去談細節(jié)。在這里,所謂真實,有兩重含義:第一,必須符合生活邏輯;第二,符合人物的性格邏輯。細節(jié),就是人物符合生活真實和性格邏輯的行為。有創(chuàng)作經驗的劇作家都明白,編一個故事梗概容易,編一系列符合生活真實和性格邏輯的細節(jié)難。
《填四川》中選擇的細節(jié)十分典型。在法場上,寧徙從老憨手里取過一碗米酒給常維翰,說這是她和孩子們?yōu)檎煞蛩托械募亦l(xiāng)味的米酒。在封建時代,的確有在法場上為親人敬酒的習俗,稱為活祭。寧徙在法場敬酒,既表達了她對生離死別的悲憤,也表達了俠女子的性格,那就是要為武士丈夫壯行色。在《認子》一場中,寧徙通過新娘常光蓮為新郎趙庚弟刮痧,委婉打聽趙庚弟背上有無胎記這個細節(jié),確認趙庚弟是自己的兒子。常光蓮從箱子里翻尋出長命鎖的細節(jié),更加增添了認親的可信度。
三、人物塑造,鮮活生動
高爾基說過:“文學就是人學”。歷史題材的劇本,應把人物當作敘事的主體。王雨早已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總是著力塑造出有血有肉的典型人物,從而使作品活色生香。劇中的主人公寧徙格外引目,她作為封建時代的弱女子,入川途中接連遭遇母親病故、夫妻離散、幼子被劫、仇家相逼、舉目無親的困境,然而她卻堅忍不拔,迎難而上。她含辛茹苦撫養(yǎng)在途中生下的雙胞胎兒女,紡麻織布,開辦絲綢坊,建煤窯,支持兒子辦轎行,忙碌到少有寧日,不可開交。她善于應付環(huán)境和改變自己,應付是手段,改變則是目的。移民女杰的她自信、誠實、善良、不屈。
《填四川》是一部感情濃烈之作。跟夫君習過武的寧徙以女強人為表,卻以柔情似水為里。女子端莊賢惠是多數(shù)男人的理想伴侶,寧徙貌美心靈美。她對發(fā)配充軍的夫君常維翰一往情深、忠貞不渝;對相助她的土著秀才趙書林若即若離、生死相依。寧徙的生活或許是瑣碎的,但她卻享有真實的親情及天倫的歡樂,因而顯得厚重而彌足珍貴。這位溫情的女主人公,在生命的旅途中,盡情釋放出所有的人格魅力。歷經磨難的她終于與趙書林喜結良緣,獲得般配的人生歸宿時,我們都為之慶幸。
四川土著趙家是萬靈寨首富,家長趙秀祺先是反對侄兒趙書林與寧徙接觸,繼而又因兩壇黃金之事,與寧徙對簿公堂,一時成為仇家,竟然在寧徙的“龍眼田”高產地里撒下鐵砂,險些釀成兩家械斗。由于寧徙的阻攔,方才平息了一場風波。之后,當寧徙主動送去一壇黃金,趙書林感動,在殺場上為常維翰鳴冤叫屈。而當趙秀祺發(fā)覺從飛人手中買來的侄孫兒趙庚弟,其實是寧徙的親生兒子,趙庚弟在認母后,表示愿意仍然常住趙家,終于感動了趙秀祺。這樣,兩家不僅和解,而且默許侄兒趙書林最終與寧徙成婚,成為親家。
劇本對寧徙父親寧德功雖然著筆不多,但通過他早年為救助弱女子趙秀祺,不顧個人仕途前程,手刃歹徒廖三的描述。其疾惡如仇、正道直行的品格躍然紙上。
對反派人物宣貴昌,作者也并未臉譜化,交代出此人最初的動機,其實是傾心于發(fā)小寧徙,懷有非分之想。因而,在趙家與因在寧徙的圈地里挖出兩壇金子打官司時,他是偏袒寧徙的。只是在屢次追求寧徙無望后,他才決意與之為仇,陷害發(fā)小常維翰,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劇中的其他人物,如常維翰、老憨、焦達、程師爺、桃子、義親王等人,都因劇情需要有合理的安排照應,各有性格,給人留下鮮活的印象。
四、唱詞精練,道白簡潔
京劇乃國粹,唱詞優(yōu)美委婉,道白言簡意賅。顧名思義,唱詞,唱詞,沒有詞就沒有京劇的唱;沒有好的道白,就難以交代劇情。王雨的文字基礎扎實,他以往的小說姑且不論,即以此京劇文學劇本來看,亦值得稱道。
首先,各場的標題就有推陳出新、標新立異之舉。每場戲的標題都只有兩個字,提綱挈領,高度概括。其次,在唱詞方面,為當代京劇劇本的寫法,有上下句對應結構,有“七字句”、“十字句”唱詞,合轍押韻。給音樂創(chuàng)作留下了發(fā)揮的空間。
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中的唱詞,對仗工整,層次分明,文學色彩濃厚。如寧徙登場的唱段:“駿馬登程各出疆,任從隨地立綱常。年深外地猶吾境,日久他鄉(xiāng)即故鄉(xiāng)。”既介紹自己的身份,又啟動劇情,聽來清清爽爽。“離閩西過贛湘露宿風餐,吃干糧舔鹽蛋住洞越山。背長子懷六甲與夫同行,走蠶叢鳥道萬里填四川。”這段十字句唱詞,則交代離鄉(xiāng)背井,不遠萬里入川的情景,遣詞造句尤佳。
劇本中的唱詞,又注意貼近人物的身份、年齡和情感,豐滿了人物形象。如趙書林初次拜訪寧徙的唱詞:“海棠香國開晴靄,步履逍遙踏翠微。青鳥往來鳴客至,黃鸝上下傍云飛。”文縐縐的,活脫一個飽學的書生本色。寧徙的唱詞:“兩江蘭桂多森秀,一路林園有瘦肥。唯愛村翁真樂處,衡門無日不春輝。”表露出移民女對落腳地的贊賞。
《填四川》中的角色,生、旦、凈、丑皆有。人物有忠奸之分,美丑之分、善惡之分。他們的唱詞個性鮮明,恰如其分。如丑角宣貴昌的唱詞,揭示了他對情敵常維翰的刻骨仇恨,也流露出人性尚未完全泯滅的復雜心理:“終歸都是家鄉(xiāng)人,生離死別也生情。匪寨老二傳來話,維翰坐三是罪身,奪我寧徙氣難消,今天他是活不成。”
劇本道白方面,注重簡潔明快,沒有多余的口水話,緊緊圍繞劇情。如趙書林在《思君》一場中的道白,從側面講述常維翰數(shù)年的生涯,既省略了場景,又明辨了緣由:“寧徙,您夫君常維翰在老林打死老虎,怒喝虎血,卻被土匪強擄。匪寨就在本縣銅鼓山。匪首孫亮敬你夫君武功,拜他為把兄,要他做三頭目。他誓不為匪。孫亮夫人就寫信托了她表哥的我,我托了在縣衙的親戚程師爺,幫襯他任了把總。”
《填四川》劇本中的唱詞和道白,語調語氣變化幅度大,有柔情蜜語,有切切求告,有含冤怒斥。這些唱詞和道白,從心靈撞擊到唇槍舌劍,呈現(xiàn)著情感的波峰浪谷,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語言抑揚頓挫的藝術,更是驗證了作者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恰當把握。
五、意蘊十足,值得推介
王雨在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的創(chuàng)作談中說:“這是艱難的跋涉。我認真查閱了相關資料,做了大量筆記。”他回憶道,當初寫完長篇小說《填四川》后,他去了明清建筑保存完好的萬靈鎮(zhèn),去了客家移民后代眾多的盛產夏布的盤龍鎮(zhèn),思路再次被打開。他修改了初稿中故事的發(fā)生地點;了解到當?shù)氐拿耧L民俗,包括老人傳唱的民歌、織麻歌,他把這些來自生活礦藏的采掘,用于了劇本。使藝術情境創(chuàng)造和人物刻畫更富于生活質感。從他的創(chuàng)作談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劇作者力圖在歷史題材中有所超越有所寄寓的用心,體會到他對文化品格的追求。
京劇文學劇本《填四川》注重寫實與寫意的結合,敘事與抒情并重,擴展了這出戲的意境。人物內心獨白具象化的處理,人物在不同時空中心靈的交融與溝通,營造出詩化的意象。這些手法的相互補充,則增添了舞臺劇的厚度,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產生了強烈的審美效應。
綜上所述,京劇劇本《填四川》沒有簡單地停留在淺表層面,對“湖廣填四川”進行政治圖解和道德評說,而是代之以豐滿感人、立體鮮活的藝術形象,透視人物復雜的內心世界,揭示人物靈魂深處的人性美。劇本藝術地展現(xiàn)了移民女杰寧徙的堅韌有為,展示了她與閩西武士常維翰、土著士紳趙書林的生死愛戀。人生的百般磨難,創(chuàng)業(yè)的萬般艱辛,演繹出感人的人間悲喜劇。更重要的是,本劇深刻地藝術地反映了天府之國從萬戶蕭疏走向復蘇的過程,具有史詩意義。作者借一個歷史故事的話題,升華出心靈與精神的意蘊,足以讓我們感知那逝去的悲愴和傳統(tǒng)的燦爛,用歷史唯物主義的思路,來重新審視和解讀天府之國蹣跚而堅定的發(fā)展進程。
京劇劇本《填四川》的創(chuàng)作,也給我們傳遞了一個信息,京劇新編歷史劇大有作為。這個劇本,為下一步京劇舞臺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想象空間。思想性、觀賞性、藝術性的有機融合,使京劇《填四川》獲得了上乘的美學品格,同時也擁有了可以預期的市場效應,擁有了可以預期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我們相信,這個好看、勵志的京劇劇本,將會在京劇舞臺上大放異彩。
楊耀健,重慶市文史研究會副會長,作家、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