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 | 傳統文化的現代性表達——評芭蕾舞劇《白蛇傳》
2024-12-13 15:12:03 來源:重慶文藝網

文/胡佳渝

現代性通常被理解為啟蒙時代以來的“新的”世界體系生成的時代,它反映了人類社會從傳統向現代的轉型過程。吉登斯對現代性的外延和內涵進行了闡釋,他認為:“在外延方面,它們確立了跨全球的社會聯系方式;在內涵方面,它們正在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的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現代性深刻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價值觀念、藝術表達和社會生活,促進了文化的多元性發展。

由廣州芭蕾舞劇院打造的原創芭蕾舞劇《白蛇傳》,用西方芭蕾表達東方文化,力圖用足尖藝術打造一封寫給世界的“中國式情書”。從形式到內容的創新,廣州芭蕾舞劇院的《白蛇傳》展現出文化的交融與碰撞、理性的反思與批判、藝術與科技相結合等現代性特征,是一部極具時代感的先鋒舞劇,對于芭蕾舞劇的創新發展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全球傳播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舞蹈元素的中西融合

舞劇按照舞蹈語言的風格,可分為芭蕾舞劇和中國民族舞劇。 廣州芭蕾舞劇院的《白蛇傳》在芭蕾本體語匯的基礎上融入中國民族舞劇常用的中國古典舞元素,既豐富了芭蕾舞語言表達的方式,也突破了舞蹈語言風格的限制,呈現出別具一格的舞蹈效果。

飽滿、外放、莊肅、典雅是芭蕾舞的主要特點。芭蕾舞以“開”“繃”“直”“立”為美學出發點,人體的各個部分繃直為對外延展的多條直線,形成以身體為軸向四周擴張的態勢。下肢是芭蕾舞的展現中心,繃腳、跳躍、旋轉等基本動作主要由下肢完成。而中國古典舞的主要特點則是含蓄、內斂、圓融、流暢,以“擰”“傾”“圓”“曲”為美學出發點,在整體形態上呈現出與直線相對立的柔和、變化之美,身體動作特別是手部動作細膩而豐富。

廣芭版《白蛇傳》在保持下肢作為芭蕾舞核心的同時,對身體上半部分的舞蹈呈現進行了創新,將中國古典舞彎曲、柔美、細膩的舞蹈元素運用到腰部、頭部、手部的動作和造型中,改變了上半身直立、挺拔、向上的姿態,使人物形象更加靈動、活潑、嫵媚。在《驚蟄》這場舞中,白素貞和小青一邊繃著腳尖跳躍、旋轉;一邊捻著蘭花指,扭動腰肢,擺動手臂。這段舞蹈下半身是芭蕾舞,上半身是中國古典舞,直線與曲線的結合,展現出了春日里靈蛇出洞的歡快和如花美眷的嬌俏。但是,這樣的編排增加了演員的表演難度,容易讓演員在表演時失去重心;同時也弱化了芭蕾舞的本體屬性,減少了芭蕾舞外放的美感,可謂有利有弊。

相比大幅度地改變上半身的舞蹈動作,借助扇子、雨傘等道具既增添了舞蹈的韻味,也放大了芭蕾舞的舞種優勢。在書院書生的那場群舞中,演員們身姿筆挺,腳步輕快,手中靈活開合的折扇時而延長了身體的線條,時而與身體融合成流動的曲線,既展現了芭蕾舞飛升向上的動勢,也賦予舞蹈更多變化,使舞蹈動作更加靈動和流暢。這樣的編排是在守正基礎上的創新,既不破壞芭蕾舞的本體語匯,又賦予芭蕾舞民族風味和地域特色,呈現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除了折扇舞,劇中還有一段白素貞的綢扇舞。舞動的綢扇畫出優美的圓弧或波紋,十分唯美;但這段舞蹈植入中式元素的痕跡非常明顯,綿長的綢扇顯得有點拖沓,違背了芭蕾舞干凈、利落的動作原則。

總體來看,男舞編舞優于女舞編舞。男舞舞蹈元素的中西融合不著痕跡、渾然天成,在保持芭蕾舞本體語匯的基礎上,恰到好處地吸納了中國古典舞的舞蹈元素,如樹干上長出嫩芽,主干突出,嫩芽妙趣橫生。女舞為了展現蛇的妖媚和女子的柔美,對上半身的動作和造型進行了曲線化改造,但這種改造有破壞芭蕾舞直線美、外放美、莊肅美之嫌。因此,舞蹈的元素的融合創新一定要建立在保持本體舞蹈語匯不變的基礎上,否則就容易陷入喧賓奪主、非驢非馬的境地。

故事文本的借古喻今

《白蛇傳》是中國四大民間愛情傳說之一,之所以能成為傳統經典,是因為這段妖凡之戀的傳奇故事通過展現異類美好與恐怖的雙重屬性,既滿足了普通百姓對于平等自由、良善仁義與美好愛情的向往,也維護和鞏固了統治階級建立的道德倫理與法度秩序,起到了教化民眾,調節矛盾的作用,具有明顯的封建主義色彩。廣芭版的《白蛇傳》把傳統故事置于現代語境之中,通過引入外部視角、延展故事情節和重塑人物形象,以表現當下社會人們面臨的精神困境。

該劇總編導和編劇將戲劇的主題提煉為劇末的一句話:“人生的劇本唯有落幕才能看清。真情,不離不棄,仁心莫失莫移。”總導演王舸在訪談中表示,想借這部劇探討在快節奏、信息爆炸的時代,我們如何尋找初心,如何看到心靈深處最真實的東西。該劇借古典題材反思當下生活,呈現出現代性所蘊含的個人主義和批判精神。

與此同時,該劇用“劇本殺”的游戲模式來結構故事,具有散點性與解構化的特征。戲劇的開始,穿著許仙服裝的玩家和穿著法海服裝的玩家分別拿著《白蛇傳》的上冊和下冊認真閱讀,對應“劇本殺”游戲的劇本閱讀階段。隨著沉浸式體驗的開始,兩位玩家在游戲里各自成為了許仙和法海。許仙經歷了與白素貞相遇、相愛、相離的一段戀情,法海則在戒律與欲望、佛性與人性之間苦苦掙扎。當觀眾沉浸在人妖之戀悲傷的結局中時,擺攤賣文創產品的許仙和拿著手機自拍的白素貞與小青又把觀眾拉回現實。正如總導演王舸所說:“觀眾完全可以將其解讀為主人公們在COSPLAY(角色扮演)許仙與法海參與的游戲體驗,而劇中的演員則承擔了游戲里NPC(游戲中的角色類型,指代‘非玩家角色’)的設定。”主人公們的雙重角色、游戲劇本的跳入跳出、Sketch Show(素描喜劇)等幽默手法的運用,使觀眾產生虛擬故事與現實故事的間離,從而引導觀眾思考傳統文本改編的現實意義。

然而,該劇實際呈現出的效果卻是主題與情節的弱關聯性。雖然劇情的開頭和結尾植入了現實元素,但是該劇的文本主體仍然是以《白蛇傳》為藍本的傳統故事。劇中并沒有交待主人公們在現實生活中到底遇到了什么困境,現實元素也只不過是串聯傳統故事的引子和后記而已。所以,在缺少足夠的鋪墊的情況下,把真情、仁心與現實聯系起來并不容易,因為大部分觀眾看到的仍然是《白蛇傳》的故事。對于劇中出現的嘈雜音效以及平板車、瑜伽球等現代道具,部分觀眾難以理解其意義,甚至覺得“跳戲”。這其中的癥結在于,傳統故事與現實故事融合得不夠充分,戲里戲外同一角色的人物形象不夠連貫,從而導致了戲劇主題與故事情節的割裂。

舞美燈光的現代呈現

科技進步是現代性的重要標志之一。隨著科技的發展和觀眾審美品味的提高,藝術與科技的融合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趨勢。廣芭《白蛇傳》的舞美、燈光在傳統宋式美學的基礎上融入現代科技元素,在藝術與科技的交流碰撞中,打造出前衛先鋒的舞臺美學時尚。

廣芭《白蛇傳》的舞美以線幕結構為主,通過線幕的運動構建出豐富、變換的舞臺空間。線幕不僅營造出煙雨蒙蒙的西湖美景,而且具有“隔”的美感。

宗白華在《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中談道:“美感的養成在于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舞臺的簾幕,圖畫的框廊,雕像的石座,建筑的臺階、欄桿,詩的節奏、韻腳,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悠淡小景,都是在距離化、間隔化條件下誕生的美景。”在《驚蟄》《游湖》《琴瑟》幾場中,輕盈的線幕若隱若現,烘托出中式愛情的唯美與含蓄,具有詩一般的意境。為了保持視覺形象的統一,舞美還使用了激光打印的線條,西湖中印象式的建筑甚至使用3D打印的方法還原細節。可以說,該劇的舞美做到了傳統美學和現代科技的完美融合。

實際上,該劇的舞美裝置并不復雜,之所以能產生無窮變幻的效果,全在于燈光的作用。該劇以宋代的青綠色為顏色基調,輔之以粉色、橙色進行顏色點綴,以染色、炫光營造形式上的氛圍感,將整個舞臺打造成一個雅致古樸又具傳統色彩的、不斷變化和流淌的中國古代畫卷。由于燈光的色彩豐富、明亮、飽和度高且變化節奏較快,使得舞臺的色彩渲染既有宋式美學的意蘊,又有現代科技的質感。這樣的呈現方式與舞劇的主題、情節、風格十分契合,并形成了獨具一格的舞臺美學,真正做到了守正創新、古今融合。

此外,該劇還將全息投影技術運用到了舞臺之上。在《端陽》一幕中,喝了雄黃酒的小青現出原形,一條吐著信子的巨蛇赫然舞臺正中央,龐大的身軀在光影的作用下不斷盤旋扭動。雖說舞蹈不能直接表現小青獻出原型,但過于寫實和逼真的巨蛇形象卻破壞了舞劇的寫意美,讓觀眾產生不適之感。

可見,現代科技在舞劇中的運用一定要順應舞劇的主題、情節、風格和根本屬性,用得好就是錦上添花,用不好就是畫蛇添足。